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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9章曇花(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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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9章 曇花(三)

為了配合上元節和煦熱鬧的氣氛,她也穿上了一身海棠紅的羅裙,外面罩了件綰色兔毛馬甲。白絨絨的毛拱在脖間,耳邊垂下紅瑪瑙,襯著眉間梅花妝越發妖艷。

她從屏風後出來,他轉身望著,眼底有半刻的楞怔。長久的凝視下,他眉宇間的深涼倏然一散,上來扶她,她也不推拒,撐著腰身同他一起走出內室。

外面星辰初露,天邊還有一絲未散的橘紅。門邊,他拿過下人遞來的狐裘為她披上,扶著她撩開布幔走了出去。從身後看過去,當真像一對平凡的富家夫妻,於上元佳節出門同游。金鳥停在寬闊的山谷間,幾十人便這樣乘風離開谷中。

夜市繁華,華燈初上,一片熙熙攘攘。街邊小販叫賣著商品,有孩子舉著風燈你追我趕,吆喝四起,小橋流水,平靜的湖水中有無數小舟慢慢的行駛,橘紅的光從窗柩裏偷出來,倒映在如鏡的湖面上,與飄浮其上的河燈相撞,激起一片片漣漪。

百姓的穿著打扮皆是上等,人人面帶喜色,看起來很是富庶。燕長寧沒有問他這是哪座城池,歐陽夏既然忌諱出山,必然會找到一處足夠安全的地方過節。兩人衣著華貴,氣質長相皆是不凡,加之她肚子隆起,在人群中很是紮眼,身後又跟了無數便衣暗衛,那氣勢叫人見之咂舌。此處的人卻好似見怪不怪,看來很有眼界。

她許久沒有逛過夜市了,此處燈紅柳綠,漫天奢華,一別往日的冷清山谷,這裏充斥著入世的煙火氣息,頭頂不斷炸開五彩的花朵,她擡頭望,嘴角笑開,明眸皓齒,比這暖融融的夜色更加讓人溫暖。

她心情很愉快,這裏看看那裏瞧瞧,不一會兒就買了好一大堆東西,胭脂水粉,簪花首飾,糖人點心,隨行的人拎著一個又一個包裹,歐陽夏也由衷的笑出來,眼睛亮亮的,始終盯著她看,舍不得移開視線。

“那裏有燈會!”她拿著一串糖葫蘆,興奮的指著熱鬧的前方,見勢就要往前沖去,歐陽夏一把拉回她,刮了刮她的鼻梁,“你看看你,都快當娘的人了,還這麽沒大沒小!真虧你有了身孕,要是身子靈便,還不得跑得抓都抓不回來?”

她心不在焉的應著,咬了一口糖葫蘆,眼神憧憬的盯著前方燈火璀璨,他看著她在光影變幻間明亮的側顏,捧過她的臉,幫她擦去嘴邊的糖渣,她這才調過視線來看他。

他微微笑了笑,理了理她衣襟前的絲帶,幫她正好蹭歪的披風,扶住她的腰帶她往前走去。

前面在猜燈謎,一路上掛著無數紅色燈籠,像一排排螢火延伸到長長的夾道裏去了,那裏人頭攢動,熙熙攘攘。他們一行人往這邊走來,眾人見這陣仗,都有些好奇,不由得多看了兩眼。只見那容顏如花的大肚女子拿過燈籠不停的瞧謎面,身後的男人俊朗不凡,眼神癡癡的膩在她身上,嘴角噙著溫柔的笑,看見的人無不覺得這對夫妻定是鶼鰈情深,恩愛不疑。

她拿著燈籠看,把謎面念了出來,“豎心一熾,心散兩邊,閑意無心,有心自鹹……打一字。”念著念著,聲音低了下去,只知道看著謎面發呆。

身後伸過來一只手,他站到她旁邊,抓著燈籠看了眼謎面,笑了笑,“可猜得出來?”

她沈吟著嗯了半天,有些惱的把燈籠一放,道,“不猜了不猜了,猜不出來!”說罷就徑自往前走,看別的謎面去了。

他站在原地,回頭望了望那個晃蕩在風中的燈籠,眼裏有些惘惘的,伸手把燈籠反過來,輕易看到了謎底。

憾。

玩了一路,吃了一路,猜了一路,她咬下最後一顆糖葫蘆,望著天外不知疲憊的煙火,第一次感覺到了真正的愉快。也許和歐陽夏像這樣做朋友,也不是不可以吧?

想著,眼前多了一個糖人兒,海棠紅的糖泥捏出玲瓏的身條,女子穿著一身紅衣,只不過臉龐太小,五官刻得不成樣子,眉毛倒成了倒八字,多了點滑稽。

她撲哧笑了出來,歐陽夏拿過糖人兒看了看,臉上的神色很有些別扭,他幹咳了一聲,覷了覷她,“那師傅還說自己是捏糖人第一高手,看來也不過如此。”說著就要把它丟開,她哎呀一聲制止了他,拿過來細看,笑道,“倒八一字眉好有個性!”

她的笑容明亮,眉間梅花像綻開了一般,頓時使這四周璀璨的繁華失色,他有些恍惚,一把抓住她的手,她疑惑的擡起眼看他,他悻悻一笑,“我看看你冷不冷。”說著為她搓了搓手,便拉她往湖邊去了。

身後重重便衣護衛跟上,巷道口突然閃出兩人,那二人朝前頭望了望,彼此頷首,又閃進了巷道。

“快去通知皇上和燕皇陛下,郡主出現在川泠碧湖夜市!”

“是!”

這邊,他拉著她走著,回頭問,“喜歡河燈麽?”

她臉上一亮,“我想放。”

他笑了笑,領她走到湖邊,身後奴仆遞上剛買來的河燈,燈是蓮花狀的,中間承著小小的油蠟和燈芯,燈芯燃著搖曳的燭光,天上瀉下禮花,倒映著湖面璀璨。

他扶著她彎下身子,抓著她的手將河燈輕輕放在河面上,浪微微一蕩,燈隨著飄遠了。

她望著遠去的亮光,閉上眼睛,十指交扣,低頭許願。歐陽夏看向她,五彩的光在她如玉的側臉流轉,那彎彎的眉眼,高挺的雪丘鼻,長長的眼睫在眼底垂下迷蒙的陰影。湖面上拂來一陣清風,柔軟的發飄過來,像撓癢癢般似有若無的觸到他臉頰,他眼底深深,泛出悠遠的光圈。

他長久的凝視她,像要把這一幕永遠的刻進腦子裏。

睜眼時,他早已散去深涼眷戀的目光,笑著拉她的手,指指湖面向他們駛來的小舟,“泛舟湖面,瓊漿小菜,想必快活似神仙。”

她很沒出息的被他勾引了。

兩人上了船,船夫撐槳離岸。船頭擺著小桌,上面有白瓷酒壺和幾樣小菜。兩人坐在船頭,看著兩岸熙攘熱鬧的街道,歡聲笑語像迷蒙畫卷,小舟穿梭其中,耳邊只有潺潺水聲和搖槳的聲音。

這一路慢悠悠行駛,燕長寧看清了兩岸的陣仗,從帝寒谷帶出的暗衛像城墻一般守著湖岸,幾乎把碧湖與街道隔絕了開來。她咂舌道,“不知道的還以為皇帝微服私訪呢!”

他輕笑一聲,仰頭滿飲一杯,擱下酒杯,從身後拿出一支青玉長笛,在手中轉了轉。

她杵著腮看過去,眼裏透出幾抹驚訝,“你還會吹笛子?”

他不予理會,徑自站起走上船頭,舉笛輕鳴。

曲調婉轉幽長,像築了一個夢,那夢很深,她靜靜聽著,好似要被吸進去一般。他吹得不錯,她想。

他停下來,眼睛望著前面長長的湖道,輕聲說,“這曲子名喚,斷腸。”

她打了個激靈,埋怨道,“大好的日子,吹這麽幽怨的曲子作甚……”

他負手一笑,“浮生繁華,哀音連連。人活一世,旨在修行。”

頭頂再次炸開絢爛禮花,一朵一朵,整個穹窿像被潑了水彩,兩岸人聲鼎沸,人們歡笑著擡頭望,拍手叫好。

一片繁華中,她撐著腰站起來,走到他身旁。他突然轉過身,眼神熾熱的將她狠狠按進懷裏。

“哎呀……孩子!”她肚子太大,不由得驚呼一聲,伸手要推他。歐陽夏放松了一些力道,她也就松了口氣,不再掙紮。

“長寧……”他帶著酒氣的熾熱鼻息噴在她耳畔,“我今天很開心。”

她眼底一沈,心裏有些酸酸的。她嘆口氣,道,“你看,我們這樣做朋友也不是不可以,不是一樣很開心麽?你何必要那麽辛苦呢?”

他沈沈一笑,抱著她的手稍微收緊了些,“你怕我辛苦,說明我在你心裏也有一席之地,對不對?”

她身體一僵,緘默不言,他的心突然七上八下,有些窒息。良久,他只聽到她喉中一聲嘆息,像就此宣判了他的死期。

歐陽夏渾身發冷,那寒氣汨汨的蒸騰著,隔著厚厚的布料透進她的骨頭。然而耳畔氣息卻是熾熱的,可以灼燙她的皮肉。今日的一切像默劇一般回放在她腦海,她心底沒由來的一慌,伸手想拉開他,他的手指卻在她背後一點,封住了她的穴道。

她心底驚慌更盛,顫抖著喚他,“歐陽夏……”

“噓。”他貼在她耳廓上阻止她的話,“你乖乖的,讓我抱一抱。”

船頭有兩人相擁,兩邊明亮的夜色像飛快倒退的畫卷,唯湖心小舟靜謐的停在原點。

“歐陽夏,你想做什麽?”她問。

“我想告訴你,”他撫摸她的發,語氣沈柔,“為了抓緊你,我放棄了天下。”

她眼底微涼,“這個我知道。”

“你不知道……你什麽都不知道。”他戚戚笑著搖頭,“從那時起,我便一無所有,只有你。赤燕三部所有將士死於我自私的決定之下,部主九泉之下的亡靈不會原諒我,我愛上他女兒之外的女人,為了她輕易舍棄振興三部的機會,他更不會原諒我。”

她臉上沒有表情,一雙漆黑眼睛倒映著岸上流轉的光華。

他接著說,“青北大營那次,若不是段麒麟故意放松戒嚴,我根本無法進入大帳為你送來解藥。他早就知道你是赤燕三部的人,卻甘願為你上鉤。他知道你大限將至,只有我能救你性命,他自然不會擋我。”他低低笑了一聲,無限自嘲,“我總是自以為是的橫亙在你們之間,卻不想只是讓你們的心挨得更加緊密罷了。”

她終於有了反應,冷冷的問,“你跟我說這些做什麽?”

“我要說的不是這些。”他依然溫言軟語,語氣裏有一絲無奈的笑,“你怎麽還跟一只刺猬一樣,動不動就紮人呢?”

小舟漸漸駛到一處露天的小戲臺子,戲子正長袖挽淚,婉轉的唱調從水霧中傳來,旦角的前腔掐得極細,銅鑼小鼓悠悠的奏響,聲調哀怨幽長……

“……腸千斷,淚萬絲。謝君王鐘情似茲。音容一別,仙山隔斷違親侍。”

幽怨若夢的《長生殿》飄散兩岸,悠遠唱調中,他拉開她,雙手捧住她的臉,她終於看到他的眼神,悵惘而灑脫,深邃卻清明。河岸光影模糊,他眼底像是有兩只燈籠,盯著她不願放開。

這樣長久的對視中,沒有人先開口。她的喉嚨像是被什麽堵著,竟說不出一句話。

這時,兩岸突起騷動。

重兵鎧甲的聲音自耳邊散開,河岸站著的暗衛圍成如鐵一般的防護,刀光劍影一瞬間,街道人群升起尖叫,百姓四處亂竄,小攤小鋪雜亂不堪,頭頂煙花卻越發盛麗,輕炸的聲音混雜著淩亂的尖叫和刀劍相碰的聲音,她的腦子頓時一團亂麻。

“這是怎麽回事!?”她縱然不能動,卻也還是看得到岸邊一角,那裏有護衛死死扛住最後防線,不讓外圍士兵接近湖心。

“歐陽夏!這裏是哪裏?”她急切的問。他卻置若罔聞,在她啞穴一點,笑著說,“我們還有一點時間。”

他輕輕摟著她,湊過去,幾乎與她額抵著額,眼睛望進她的深處,“這裏是川泠。”說完明顯感覺她身體一僵,他像個得意的孩子一般笑了笑,“你看,我說過,沒人猜得到我。”

他眼神深涼了下來,“長寧,你的固執終於把我打敗了,我從心底拜服。你是個倔強的人,你用你的強硬打磨我,把我的刺和棱角打磨得一幹二凈。我什麽也沒有了,只能光溜溜的滾進深淵。”他眼睛紅了起來,幾乎是咬著牙,“你記著,是你欠我的,來世要還。”

岸上刺耳的兵器相碰聲不絕於耳,她尚未回過神來,只見他淒淒一笑,從懷中掏出匕首,掰開她的五指握住刀柄,再狠狠包住,在她驚恐的眼神中拉著她的手,將鋒利寒涼的刀尖對準自己的左胸,狠狠一刺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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